浓墨流觞(停更待复更版

越绝望,越有希望

[原创] 故人诗

*第n篇从存稿箱底扒拉出来的东西(



最肯忘却故人诗,最不屑一顾是相思。——《相思》

 

——————正文—————

都快到中午了,店里陆陆续续来了人又走,那雅间座上怎么仍只有一个人。店小二这般想着,又向那座撇去。

光在她的头顶倾泻,半路被细长的睫毛拦截,阴影落在眼睛里,将从前的杏目映衬得晦暗不明。高挺的鼻梁进一步将光线进行分割,从有光的那一侧看去,只觉得皮肤透亮,连脸上的绒毛都微微泛着光。朱唇自然也受到了光的润泽,她只微微转头,亮晶晶的光点便也在胭脂上跃动。虚虚撩了一旁微散的青丝,她的嘴角仍是保持勾起的形状——她应是在笑的。

时隔三年,这位官家小姐,仍是少女模样。

是的——店小二在心里微微点头——这位小姐,他是认识的。

也不能算多认识吧——也许只是他天生当小二的料,记得往来客人。这位小姐原是户部尚书朱老爷的独女,常到这酒楼来的,有时是阖府出门尝鲜,有时是会闺中密友,出手虽不算阔绰,却也从不短了银子,后来不知怎么,掐指一算,竟有三年没来了。

正是上客的时候,店小二怀揣着这满门心思在人群里穿梭,冷不防的,竟被哪位尊客还没收回去的脚绊了一下。

——这一个碟子,可是他小半个月的工钱!

好在碟子安然无恙。难为那颗骤然提到嗓子眼的心受累,乖乖地回到那店小二的肚子里。

阿弥陀佛阿弥陀佛,店小二在心里默默念着,张家长李家短,别人的事情我不管——刚想两件闲事,便折腾出这么一番波澜,可知是现世报。

不过那尚书小姐……

他犹自这么想着,门口那几桌却已骚动起来。

“是相府的公子啊!”

“真的是……是那近日定了……”

“休得妄言!妄议相府家事……”

门口议论纷纷,那少女却不顾这些,眼神忽地亮起来。

那相府公子,是冲她来的。

陈敬轩没有理会门口一片八卦,径直向那少女所定的雅间走来,那少女显是激动万分,雅间门只推开了一半,她便已福了下去。

“翠微朱氏,见过公子。”

她双腿微弓,上身稍稍前倾,仍是维持着万福礼的样子,双眸却不合礼数地抬起,将满眸炙热的目光投在来人的身上。

相府长子。她的竹马。

陈敬轩。

他们也三年没见过了。

彼时父亲在政治的漩涡中落败,从正二品尚书一贬到底,直接去一个没有油水的枫县当了县令。离京之前,陈敬轩给了她一块玉佩,说玉佩为信,到及笄之年,他必来迎娶。

他们的缘分当然不止于此。

宰相大人在执掌相印之前曾任兵部尚书,那时朱翠微的父亲任户部侍郎,所谓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,无论是排兵布阵还是调整边防,总跟钱脱不了干系。这两家虽不是深交,但也算和睦。后来两家家主分别晋升,她与陈敬轩的来往愈加密切。

翠微行完礼站起,双手因为紧张而交握着。四天前她刚及笄便告别父母,日夜兼程了三天,才回到这曾经熟悉的都城。她想,敬轩若是一时不知道她及笄了,那她来告诉他便是。

站着说话尴尬,两人便对面坐下。

“我记得离京之时,我曾赠与过翠微姑娘一枚玉佩——并非是不信姑娘,只是怕时隔三年,不能单以人眼认人——姑娘能否将玉佩给我一看?”

翠微的手在桌面底下悄悄攥紧了手帕。她没有玉佩——并不是没带。

她的玉佩丢了。

“我……”

丢失的信物让她底气有一丝不足。方才炽热的目光,也因着犹疑收敛了些许。

“我……丢了。两年前家里遭了贼,丢失了许多值钱的东西,玉佩……也不在了。”

“哦?”

带着些许探寻和玩味的目光扫过来,翠微有些慌了。

“我、我有其他信物!”翠微低头解开裙摆上的荷包抽出一条丝帕,“你记得吗,你八岁那年在相府小花园里落水,是我把你拉上来的。你回屋换了干净衣服后非要管我叫恩公,我不同意,你就题了这一张丝帕给我,你……你记得吗?”

陈敬轩没有立刻出声,翠微递帕子的手悬在半空。

尴尬一时在空气中蔓延开来。

陈敬轩微微一笑,从翠微手上抽走了那条丝帕。

报之以琼瑶。

墨水在蚕丝织品上微微洇开,勾勒出年岁的痕迹。那字体不太成熟,因着手上无力,折锋处也略显绵软——确实是孩子的字迹。

丝帕被折好放在桌上。陈敬轩还是默不作声。

“公子……”

“姑娘勿怪,”翠微刚刚出声,陈敬轩便一扬手止住了她的话,“我曾对朱家翠微姑娘说过,我二人以玉佩为信,此生此世定不相负。可姑娘说玉佩遗失,我便无以为凭,随意许诺不仅违背我本来的心意,更是辜负了翠微姑娘。恕我……不能即刻相认。”

陈敬轩停了下来。但他仿佛不是因为话说完了,是专门停下来,想要看看朱翠微的意思。

他仿佛料定她没有理由来反驳。

不料朱翠微一扬脸:“敬轩哥哥,你真的记不得我长什么样子了?”

冷不防的听到这个称呼,陈敬轩眉毛狠狠一跳。

这小丫头真的有点东西,之前青梅竹马一起读书嬉戏好几年,只有有时先生留的功课实在难,才会这么软了声音求他——现在显然不是要求他,这么来一下子,想必是要他面上显出一丝波澜。

但他是谁啊。他是相府的公子,长到十七岁,最会的就是见人说人话。

于是他眉头一蹙,换了最真诚最伤感的语调:“这……想必姑娘也知道,年少的容貌变得最快,有相隔半年都大不同的,我实在……怕负了翠微姑娘。更何况也有人长得极像的……实在也是怕辜负姑娘前程。”

翠微绞在手帕上的手指,一点一点冷下去。

她肖父。

沈大人的遗传实在是在她容貌上做了巨大贡献。她除了头发浓密遗传了母亲,眉眼、鼻子、嘴巴无一处不像父亲,故而任太阳升升落落,她的容貌也没有大的变化。单一句认不出,可知是在鬼扯。

况且退一万步、再退一万步,就算她的长相真的与三年前大为不同,可陈敬轩自己的字是假不了的。那一方手帕明明是铁证,他却故意避而不谈。只在玉佩上做文章。

他哪里是认不出来,他分明是不认。不但不认,还偏要装出这一副深情的样子。

“不如姑娘就住到相府去。”陈敬轩见翠微不开口,以为有了八分把握,“待我查清了,也算是对姑娘负责。”

翠微的心沉了下去:“原来我上京这一路听说的,说你有了婚约,说你要娶高门显贵,原来都是真的。”

陈敬轩才放下大半的心,不曾想她另提起这件事,一时心烦意乱,随口斥到:“别胡闹!”

“我没有胡闹!”

朱翠微只觉得万股血流都涌向心头,怒气更是聚于胸口,隐隐有爆发之势:“陈敬轩!你说一套做一套,哪里有敢作敢当的样子!”

“嗯?”那人抬头,似是觉得她的怒气与己无关,“不知小姐为何如此心急?”

翠微悲哀的发现,但以外人来看,陈敬轩的说词滴水不漏。

且但凡她看上一点宰相府里的富贵,陈景轩便进可攻,退可守,乃至于以后随口散播个流言,逼她就范为妾,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。

但多可惜啊,她看不上。

她也不是没有富贵过,她知道锦罗绸缎织就的日子是什么样子;她也不是没读过书,如今虽家道中落几年,哪里会不知道贫贱不能移的道理。就好比现在,为了撑起与宰相府公子会面的场面,她几乎在这酒楼里的饭菜上花光了上京来的所有盘缠。但就算这样,她也绝不因别处的富贵而委属求全。

“那就是这样了,”朱翠微道,“既然公子执意要细细查证,我确实也没什么办法。”

倒没有想到如此爽快,陈敬轩暗暗地勾了勾嘴角,刚及笄的小女子,便是此刻恼了,只要她肯松口,他自有回转之法。

“只不过我收这帕子的时候,那人是一片痴情,如今痴情的人寻不见了,不如就让我烧了罢。”

“等等!”

太晚了。

那帕子是蚕丝织成,而蚕丝向来有诸多优点,比如说柔顺,有光泽,易烧。

陈敬轩的手终究是快不过火折子里的火星,那蚕丝帕着了火,继而迅速焦化。朱翠微松了手,那拎在手上的一角便也被橙色的火舌吞噬,落在地上,化作不再粘连的灰烬。

朱翠微起立躬身行礼。

“今日之事,是小女子冒犯。小女子口出胡言,幸而公子勿怪。儿女小事,不宜再劳烦公子细查,公子大人有大量,请忘记小女子今日妄言吧。”

她走出了雅间。

“翠微!”

后面有人终于肯喊她。她脚步一顿,并未回头。

下楼梯,出门。

陈敬轩听见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中,有拉车的马被刹停的声音。

“出城门。”他听见熟悉的声音。

“对,是往枫县那条路。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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