浓墨流觞(停更待复更版

越绝望,越有希望

[原创] 三春疏雨

*被屏重发……lof我谢谢你,我真的谢谢你


“噌——”

剑尖猛然前刺,随后以臂带腕向另一侧回收,回转时左脚点地身体侧倾翻转,剑花由水平转为竖直,待人双脚落稳,剑身已在半空中划过一圈银光,安然回到执剑之人的体侧。

这一招冰河解冻,端的是漂亮。

今天就先到这里吧。

此时正是清晨,褚清越刚练完晨功微微出汗,胸口也在晨风中微微起伏。她今天起得有些早,练功练到一半神志才逐渐清楚,此刻微风轻拂,被汗水麻痹的其他感官也渐渐在丝丝凉意中苏醒。瞥了一眼东方才发现,不仅是她,地平线上那一抹红晕,也渐渐在微凉的晨风中苏醒。

今天可是她十八岁生日,那人抚养她十年之久,只会比她更在意这个日子。她特意早起,就是为了在那人醒之前给她一个惊喜。

想到这些,褚清越快步走回屋前,推开房门——

“师父,你醒啦?”

褚盈升正在擦剑,冷不防被喊了一声,转身回头却对上一张委委屈屈的脸。褚清越刚满十八,出落得清秀明丽,此刻耷拉着脸做出一副幼态来,让人有些忍俊不禁:“哦,我不知道是哪个小傻子干的,早上趿了鞋就咚咚往外跑,吵醒了人还不算,出屋才记得回来穿鞋拿剑,非让人彻底醒了才算完。”

啊这……

褚盈升是存心逗弄,说话时冷着一张脸,褚清越的脸色却越听越红,她几步窜到褚盈升身边,仿佛那人在说什么不得了的窘事:“师父!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,我是……”

那人却再绷不住,噗嗤一声笑出来。她伸手在褚清越头上凿了个暴栗:“小没良心的,忘了为师平时怎么对你?就安心相信为师在这种事上认真怪你?”

她站起身来向里间走:“中午不用做饭了,这会先给你拿些茶点垫垫,等再歇一会儿太阳上来就带你去镇上逛逛,中午就在群仙楼里吃——仙童镇你还没仔细逛过吧?”

她说着便要去忙活,转头却发现褚清越一动不动不禁奇到:"怎么了?你不是一直想去群仙楼的吗?"

"我……"禇清越低着头转过身,手指摩挲着木头桌子的纹理,像是在下什么决心。

"师父,我们去看师娘吧。"

小屋中欢跃的空气渐渐沉下去,一时只余二人的呼吸。禇清越只觉得木头的棱角几乎要被她磨平:"师——"

禇盈升却一抬手示意她噤声。她眼帘低垂,手指无意识的在空中蜷缩,像是在思考着什么。良久,淡淡的笑容才重又爬上她的嘴角。

她说,几乎是气声:"好。"

那是一片云杉树林。

这里离她们的屋子并不近。当年禇盈升悲痛之极,说什么也不答应将恋人葬入门派的墓地,长老思虑再三,才答应她选了这么一处地方。后来门派变迁,新任掌门意图让禇盈升居要位,但当时禇清越年纪尚小,禇盈升做了多番考虑,还是决定暂离门派另寻住所,这一来,就离墓地更远。

褚盈升带着褚清越走进林木深处。此刻太阳完全升起,阳光穿过层层枝叶落下,明亮却不扎眼。有几缕落在大理石墓碑上,衬着石头本来的纹路,几可算是熠熠生辉了。

“清越,给你师娘跪下。”

褚清越依言照做,她原本视线是向下的,双膝一落地,便几乎转为平视了。她的身形挡住了墓碑上的部分阳光,碑上的字在阴影之中被衬得更如刀砍斧削,静默之中更添一份肃然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爱 妻 云 菽 之 墓

 

她几乎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这方碑石,又怕被呵斥对死者不敬,生生收回手来。自知道她的生日便是云菽忌日,褚盈升便鲜少带她来这里,只在有些年的清明或中元才和她一起做些例行祭拜,因而她对这方碑石也远算不上熟悉。但褚清越清楚褚盈升自己是常来的,每年褚清越生日那天晚上她都要外出,褚清越知道她要去陪师娘,虽然自己从未跟出去过——丛林纵深,她不认识路,大晚上的,师父会更担心。

“你摸摸她吧,她会很高兴的。”

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,褚盈升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。她身子一僵,手指便落在了碑石之上。不知是当年洗碑的匠人粗心还是石料本身如此,林中十年的风霜都没能将石碑磨得圆润,此刻指尖在上面划过,仍能清晰的感受到石头本身的棱角。

她听到褚盈升又说,菽儿,你救下的孩子,已经长大了。

褚盈升一向平稳的声音忽然夹杂了气息不稳的哭腔,褚清越心下一惊,连忙就要转身回头。肩上却忽然落下一只手,阻止了她回头的动作。她被按住,只能听着褚盈升的呼吸一点点加重,最后那只手撤去,一滴泪穿透衣料,滴在她的肩上。

泪水忽然就在褚清越的眼眶里打转了。

是啊,墓碑上这个人,是为了救她而死去的。

当年她被父母卖到人贩子手上,还未及辗转,便来了一群衣着光鲜的贵客,伸手拍出二两黄金,直接买了她的命。她当时年纪小,不明白其中曲折,不知道这是宫里有权势的人被判了死不愿挨那一刀,出来到人贩子那里买人抵命。她只知道若不逃,必死无葬身之地。可没有想到那一番交易之后,追捕她的人直接变为了官府,她身受重伤,眼看就要毙命于流矢,是路过的云菽飞身将她抱起交给褚盈升,而自己硬生生挨下那一支毒箭。

那时她也还不知道,救下她的两个女子是一对恋人,她更不知道,她们千辛万苦费了多少力气,刚刚得到门派长老同意,允许她们作为彼此的伴侣,光明正大地度过一生。

那一年,褚清越八岁,褚盈升二十有四,云菽二十有五。

褚清越不知道自己啜泣了多久,只知道那只手重新落在自己肩上时,太阳已行至中天。褚盈升的声音已渐渐回归平稳,她伸手将褚清越拉起:“来,起来。草地上凉,跪久了对膝盖不好。”

褚清越吸了吸鼻子,不敢抬头看她的师父,嗫嚅到:“我这么久没来看师娘,师娘不会——”

“瞎说什么,”褚盈升抬手,干脆利落地给她头顶来了一巴掌,“又胡思乱想。你行得端、走得正,你师娘看得见,比什么都强。”

她说着弯腰为她拍去裙裾上的草灰:“走,我们回家。”

“师父,”看褚盈升仍然眼眶微红,褚清越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,“我陪你喝点酒吧。”

当晶莹的酒液流入粗瓷碗中,褚清越只觉得褚盈升今日对她纵容得过分。练武的人喝些酒其实是常事,褚盈升却从来半滴不许她沾,方才她鬼使神差脱口而出,压根没想到家里居然真的有酒。

是因为今天是自己生日?褚清越的脑子还没从长时间缺氧中缓过来,还是因为……去看了师娘?

“不要拿袖子擦汗,”褚盈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,“手腕上的伤会感染。”

她一愣:“师父,这都多久……”

一只瓷碗被推到她面前:“家里没有好的,你第一次喝,别呛着。”

褚盈升虽是这么说着,自己却毫不客气端起面前的碗喝了一大口。褚清越见状,也学着她的样子闷了一口。酒精轰然在唇齿间炸开,说不清是清凉还是灼热,接着便滑入喉管,让食道的每一寸在身体中变得清晰。无法名状的感觉冲上大脑,先是一阵战栗,又逐渐归于平静,像是给本就不太清晰的世界,又蒙上了一层纱。

“咳,咳……”

褚盈升没有管她,任她咳出了眼泪。等她终于恢复正常的呼吸,褚盈升才又端起了碗:“这些年不让你喝酒,也只是防止你沉溺于此。你以后去闯荡江湖,免不了要与人交杯错盏,你也须知道这酒是什么样子,免得被人诓了去。”

褚盈升又闷一口才放下碗,眉目低垂,像是在躲避她的目光:“当年去山崖把你抱下来时之所以发那么大火,也是我酒刚醒,不太清醒。”

“师父——”

“是我当时郁结于心控制不住自己,不是你的错,”褚盈升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,径直开口截断,“我知道你没有怪我,但是……”

她长叹一声:“你当时太小了,不该承受这些的。”

往事骤然被提起,二人都需要些时间来回忆。酒精伴随着沉默蒸腾在空气之中。褚清越深吸一口气,缓缓闭上了眼睛。

人总是倾向于忘记不快乐的事情,但有些记忆足够深刻,无论什么时候去寻,总还有它的一席之地。

褚盈升那时岂止是发了大火,褚清越想起来了,她那时候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,几乎是疯了。

师娘云菽是出事三天之前去世的。那只毒箭虽没有立刻要了她的性命,却也无药可救。在过往的十几天里,云菽日渐瘦削,夜夜咳血。那时还没有拜师,她也不叫褚清越,只能一无所依的看着褚盈升白色的手帕一次次染上不祥的颜色。后来毒入肌理,手帕上的颜色也一点点变得暗红。云菽最终在一个夜里被抬出去,此后的三天里,虽然褚盈升任细心照看救下的孩子,但孩子心细如发,看出褚盈升魂不守舍,几乎处在崩溃边缘。

是不是应该是我……

终于连褚盈升也不见了。她早上一个人在床上醒来,沉默地坐在桌前吃完了早饭,第四十遍和门前的小草打招呼,又一声不吭地咽下昨天晚上就在那里的、冰冷的午饭。

孩子不明白其中曲直,她只知道,这世界上又没有人要她了。

那这一条命,就还给救她的人吧。

她在山崖边闭上眼睛。

“别人舍命救下来的一条命,你就这样糟蹋!”

身体并没有如想象中一般前倾下坠,有人揪住她的衣领将她狠狠摔在了地上。她睁开眼睛,眼前之人眼睛浮肿、头发凌乱,怒火中烧。

是褚盈升。

啪——

褚盈升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,指着她破口大骂:“你如果不想活,就该早说!免得别人一厢情愿救你出来,都喂了狗!”

她上前一步,拎起孩子的衣襟就往回拽:“你想寻死,行啊,我让你知道什么叫不想活!”

那天的藤条来的疾风骤雨。褚清越于此刻回想,实在没有哪一次褚盈升再如那般失态过。藤条毫无章法地落下,她哭叫着躲避,那无情的刑具却紧随不放,一次又一次地咬上幼小的臀腿和后背。她起初还能走着,后来只能徒劳地四肢并用,不切实际地想要躲过身后的肆虐。

直到伴随一声脆响,藤条在衣柜的棱角上磕断。失控的半段在空中飞起,木刺扎入皮肉,在孩子细嫩的手腕上划出带血的痕。

褚盈升没有看见。那双练武的手一时脱力,“啪嗒”一声,藤条落在了地上。她仿佛聋了、瞎了,在孩子的嚎哭中,她吐出这些日子里吊着的最后一口气,然后大脑一片空白,背靠着墙壁,任身子不受控制地缓缓下坠。

褚清越记得最后是一位师叔强行踹开了门将她抱走,而褚盈升靠在墙面上眼神空洞,对身边走过的人置若罔闻,连看都没看她一眼。

“若不是我状态不对,你当时也不会走了极端。”酒精上头,褚盈升恢复常态的眼眶又开始微微泛红,“说到底还是我的错,是我对生死之事不够坦然,你当时还那么小……”

她抓住褚清越的右手手腕:“你那道伤口感染,我都没及时发现……”

“早就好了师父……”褚盈升有些醉了,朦朦胧胧地坠在过往的回忆里,褚清越一时不知如何回应,只得试探着开口,“而且当时您不、您不也……”

她听说在她发高热、被门派里师叔照看着的那几天里,褚盈升被长老传唤,为着这几天林林总总的事,也挨了一顿责罚。

其实她也只是揣度加听说,没跟褚盈升求证过。自那天起褚盈升消失了五天,来接她的时候,那人从床上将她抱起,接着眉头一皱,喉间漏出一声闷哼。她当时还处在藤条的阴影中,规规矩矩地坐在那人怀里,没敢开口问。后来还是几年后闲聊时那位师叔提起,说长老原本就器重褚盈升,见她经此事一蹶不振,又如此对待幼女,当即把她拎到惩戒堂去挨了一顿长鞭。但后来的事褚清越是知道的,自那以后,褚盈升渐渐平复下来,变得耐心细致、沉静坚韧——师叔说,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。

褚清越觑着她师父的脸色,恰逢褚盈升回望,目光一交汇她便低下了头,然后便听得褚盈升说:“是,我当时那个样子,挨一顿都是轻的。”

也、也不是想求证这个……

褚盈升察觉到她的窘迫,无声地笑了一声:“不说这些了。今天是你生辰,我有东西要给你。”

她走进内屋,打开上了锁的箱子拿出一个绒布盒:“喏,新打的银镯子,衬你肤色——你在为师身边这么多年,各式花儿也给你买过,你总不愿戴,说是那东西三五月就要换一次时新的花样嫌麻烦,这镯子和花儿不一样,我找了镇子里最好的银匠师父,錾的也是你素日里爱的鱼戏莲间——喜欢吗?”

褚清越接过绒布盒子,喉头动了动,却没有出声。

褚盈升总是护着她——给她起名、教她诗书、带她练武、把她打扮得光鲜,乃至最初的最初,彻底打掉她轻生的念头,即使她一出现便使那人失去了深爱的恋人,即使那人有时并不是有意如此。

这一年,褚清越十八岁,褚盈升三十有四,云菽二十有五。

“师父,我也有东西要给你。”

当褚清越打开锦盒时,褚盈升那一向平静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:“碧沉丹?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东西?”

这一丸其貌不扬的丹药远比它看起来要贵重。它以雪莲为主,数十种药材为辅,是江湖上出了名包治百病的救命药。黑市上这药可以以黄金计,无他,一是会炼制这一丹药的门派只有双刹盟一家,二是此药极不稳定见风就化,殊难储存。

“那天我到镇子里采买,恰逢有歹人掳掠人口经过集市,我出手把被拐卖的女孩儿救下来了,后来才知道是双刹盟掌门走丢的小女儿,他们为了答谢我,就送了我这个。我知道太贵重了,可是掌门情真意切,我推脱不掉,又想着师父练武多年一定有陈伤,就接受了。”

这……

这孩子也太心实了。

褚盈升一笑莞尔收下了锦盒,又正色道:“这太贵重了。无论如何,你下山历练,必要带礼物再去拜访双刹盟答谢。”

“好嘛。”到底是刚成年,心思全写在脸上,见褚盈升收下锦盒,褚清越脸上神色都飞扬了些,她摇着褚盈升的手臂撒娇,“那我迟些再下山,多陪陪师父,好不好?”

“反悔了?”褚盈升转头对上少女的脸,“之前说好的?十八岁之后三个月内下山,忘记了?还答应为师什么来着,不去就拿戒尺抽你,不记得了?”

“师父!——”少女大声抗议,“你又吓唬我!”

褚盈升哪里还舍得再打她。戒尺有是有的,只是不知道放在哪个角落,落了多少年灰了。

“嗯?”

“我去嘛。”褚清越有些气鼓鼓,“师父,你的徒弟也长大了,师父也不必事事都操心了。”

她长久没有听到对面的回答,转身却发现褚盈升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。还未等她反应过来,褚盈升已为她撩去鬓边的碎发。

“是的呀,我不是说过了嘛,孩子长大了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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能重新给个热度吗(哭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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